每日归档: 2021年6月14日

陋兰:圣婴,死了

原创 孙盛起 陋H兰的速朽文 2020-05-24

1967年1月的最后一天,距离那年的春节还有一个星期,圣婴死了。

  她是一个音乐神童,一个天才,一个脸上永远挂着微笑的天使。她本应成为一个国家的荣耀和骄傲。事实上,在她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她确实为她的国家争得了前无古人的荣耀。

  1953年,年仅16岁的圣婴初露锋芒,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莫扎特D小调钢琴协奏曲,获得巨大成功;18岁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开始蜚声海外;20岁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成为把金质奖章挂在胸前的中国第一人;21岁参加日内瓦第十四届国际钢琴比赛,与后来成为世界级钢琴大师的毛里奇奥·波利尼分获男女最高奖,使世界乐坛为之震惊;23岁参加华沙第六届肖邦钢琴比赛,获赠象征最高荣誉的肖邦石膏手模……

  她被海外音乐界称为“中国钢琴五圣手”之首,是百年不遇的音乐圣婴,是国宝级的钢琴女神,是造物主送给人类的珍贵礼物。

  国际音乐权威将最美好的赞誉献给了她:“她给贝多芬的乐曲注入了魅力和诗意,在听众面前表现了巴赫的严肃、舒曼的丰富和德彪西的澄明和优美……她是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一个真正的钢琴诗人,肖邦的乐曲在她的手下呈现出不可再现的美!”

  圣婴美丽而娴静,与世无争。她听从天使般纯真、纯净的灵魂的召唤,心无旁骛地徜徉在音乐的仙境之中。她为钢琴而生,为钢琴而活。她只想把美妙的琴声留在人间,为此拒绝一切情感,甚至包括令人迷醉的男女之恋。

  然而,现实的冷酷和污浊却在蚕食着她洁净的生活,将她一步步逼进深渊。

  1955年8月29日,就在18岁的圣婴举办第一次独奏音乐会的前4天,家里闯进几个不速之客,他们给她的父亲——曾经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的参谋、参与指挥了“八·一三”淞沪抗战的顾高地将军——戴上冰冷的手铐,以“反革命罪”予以逮捕(之后被判处无期徒刑投入监狱)。

  这是一次永别。

  清纯的圣婴茫然不知所措。年少的她还不懂得政治的险恶,很多事情还搞不明白,但她知道一点:被抓走的是她的爸爸,是生她养她育她爱她的亲爸爸,无论爸爸被扣上多大的黑锅,她也不能去恨。她从琴凳上站起来,忍着泪水,小声对爸爸说:“我爱国家,也爱爸爸。”

  从那以后,圣婴的身上就背负了“反革命子女”的罪名。在那个株连的年代,一人获罪,全家受刑。她不知道爸爸被关在哪里,甚至不知道音讯全无的爸爸是死是活。她决定替爸爸赎罪,幻想以自己的努力和顺从能够使爸爸早日回家。她拼命地练琴,服从组织的一切安排,将所获得的所有荣誉都归功于组织。

  1958年在日内瓦获得国际音乐比赛金奖之后,几个国家的演出经纪人邀她签约,要安排她去世界各地演出,那样的话她不仅能誉满全球,还能得到极其丰厚的物质回报,这对母亲没有工作、弟弟还在上学、整个家庭靠她一人支撑的圣婴来说,真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机会。可是,她拒绝了。她说:“我的一切活动都听从我们国家的安排。”

  那么,她的顺从换来了什么呢?一切都是徒劳的。

  终于,1966年,那场风暴席卷而来。

  心纯如水的圣婴被扣上白专典型、里通外国的叛徒、修正主义分子等帽子,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红卫兵们不仅自己动手对他们的老师拳打脚踢,还逼迫被斗者之间互殴。曾经倍受尊敬的师长们哪能忍受如此凌辱?于是圣婴所在的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杨嘉仁和妻子程卓如自杀了,钢琴系主任李翠贞自杀了,圣婴的邻居傅雷夫妇也自杀了……

  1967年1月31日,圣婴被红卫兵带到乐团全体员工面前进行批斗,这些“人”用肮脏的手狠扇天使的耳光、将她剃成阴阳头、揪着她的头发逼迫她下跪谢罪……

  天使何罪之有?她是那样的纯净,那样的圣洁,她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美玉,带给人间的只有美好而没有一点儿疵瑕。——哦,在某些人眼里,天使的美好正是被羞辱被玷污被毁坏的理由!

推荐图书:毛宗岗批《三国演义》16开一套两册。请点左下角“阅读原文”购买

  圣婴,纯洁高贵的圣婴,她无力使天地澄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化羽为蝶,飞离污浊的尘世,不给肮脏的手再一次羞辱自己的机会。

  当天晚上,圣婴和母亲、弟弟三人,紧闭家中门窗,打开煤气阀门,和死神携手而去。他们以死向那个时代表示最大的蔑视!

  那年,圣婴29岁。

  1975年,整整服刑20年后,顾高地将军出狱。他兴奋地回家,迫切地想听到女儿的琴声,可是,房子没有了,家没有了,甚至家人都没有了——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家破人亡,他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这个世界上。他悲痛欲绝。

  1982年,俄国老太太、钢琴教育家克拉夫琴科被请到上海进行教学交流。当得知1957年留学莫斯科时住在她家里的那个纯真的天使已经在15年前香消玉殒时,她放声大哭:“上帝呀!上帝呀!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顾圣婴,这么完美的女孩,上帝不会再给我们了!”

  笔者写到这里,也禁不住掩面落泪。

  顾圣婴的死,以及众多“不会再有的”物华天宝的死,映射出那个时代的黑暗。在痛彻心腑之后,我们不禁要问:那些曾经横行的“人们”今安在?你们还好吗?你们不忏悔吗?

陈丕显笔下的福建大饥荒

易生的博客(2012-06-14 19:07:07)

 作者:陈丕显    
 
按:陈丕显,“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共产党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会书记处书记,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引自官方评价),在上世纪三年大饥荒之时,任华东局书记处书记。本文摘自他的回忆录。

上世纪的三年大饥荒,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治下的四川省,以及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治下的河南省,才是大饥荒的重灾区。而陈丕显先生本文中所描述的福建省,远不是重灾区。

1960年4月下旬……回到了久别的福建家乡。一路上,我每到一地除了听汇报外都要去参观农民的食堂,到农民家里揭开锅盖看看,看他们吃的什么。邵武、三明、永安的情况还好,尽管三餐的稀饭稀得可以当镜子,稀得“浪打浪”,但毕竟还有饭吃。可是一进入闽西境内,情况就十分不妙。许多人家无隔夜粮,靠野菜充饥,群众叫苦连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

4月30日,我在龙岩地委听取了地委、行署领导同志的工作汇报。他们汇报了闽西的大好形势,也说了存在的一些问题,其中提到有些群众生活有一定困难,但他们又把这归咎于这些农民瞒产私分。从他们闪烁其词、吞吞吐吐的汇报中,我深知他们怕戴上“右倾”帽子,不敢多谈问题。我初来乍到,对情况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也不便深问……. 5月2日,我在地区行署代理专员李应槐、上杭县委副书记李升亮等同志的陪同下驱车去南阳。

由于从南阳到我家官连坑是乡间小道,不能行车,我到南阳之后便步行回家。当我路经田间时,便主动向正在劳动的群众问候,问他们生产、生活情况。他们异口同声地诉说没饭吃,吃不饱,饿得不能劳动。有人甚至大声地问我:“陈书记,现在是怎么搞的,弄得我们种田人没饭吃?”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在一片哀怨声中,我们一行来到官连坑,住到了我堂兄陈家梅的家里。事后才知道,我的两位兄弟为我回来住在哪里,颇费了一番心思。按理,我应当住在自己兄弟家里,可是我家住房年久失修,且又拥挤,两位兄弟实在挤不出能让我们一行七、八人住的地方。后来还是我的堂兄陈家梅为他们解了这个难题。因为陈家梅前几年盖了新房,较干净、宽敞。落座后,大家诉说了一番悲欢离合之情。

之后,我便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望了一些乡亲。我离别二三十年的家乡至今没有多大变化,眼前仍是一派衰微破败的景象。看到群众吃糠咽菜,有的瘦骨嶙峋、面有菜色,有的叫苦连天,我原先那份重返故乡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痛心和内疚!解放十多年了,没想到农村仍然如此破旧,农民仍然如此贫困!快到吃晚饭时,我听说公社领导为我准备了一桌酒菜。我一听此情况,气就不打一处来,严肃地批评公社领导:“群众吃糠咽菜,你却叫我吃肉喝酒,我能吃得下去吗?我要他们立即捌菜撤去,只留米饭和一盘青菜,并重申从明天开始只准吃稀饭和青菜,不准吃干饭,更不准摆酒肉。实际上,这顿晚餐我基本没吃,因为看着家乡父老吃糠咽菜,我哪里还吃得下啊!

我回到家乡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乡亲不约而同地来看我。许多人被县、社警卫的同志劝到了生产队食堂。我得知后就来到食堂看望乡亲。当我们来到生产队食堂时,村里及邻近村子的群众不请自到,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我看人来了这么多,乱哄哄的,不好谈话,便请公社副书记陈从忠把原定第二天召开的群众会,提前到当天。这样既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我也可以听听大家的意见。陈从忠简单讲了几句之后,我便请大家随便谈了起来。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许多人不客气地问我,知不知道群众没有饭吃?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一位名叫陈从明的中年社员更是激动得爬坐在桌子上,喊着我的乳名大声说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就不晓得该不该讲真话?” 看着这位苦出身的乡亲这么激动,我深知他有许多话要说,便对他说:“你有话尽管讲。” “我讲了真话,你走后公社会不会把我打成反革命呀?” 我望了望在场的地、县、社领导,说:“你反映真实情况,怎么会成反革命呢?” 接着陈从明便一五一十地诉说起来:去年发大水又下冰雹,粮食减产,可是公社却向上级浮夸说粮食跨《纲要》,并按《纲要》的指标来征购。我们完成征购任务之后,就没有多少粮食了。现在饭吃不饱,靠挖野菜充饥,许多人得了浮肿病,射山村已饿死了十多个人。公社领导只顾扛红旗争先进,不顾群众肚皮,不管群众死活。说着又指着我说:“春分,你当那么大的官,究竟知道不知道群众没有饭吃呀?我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陈从明一席话,说出了许多群众积郁在胸中多时、想讲又不敢讲的话,引起了在场群众的强烈共鸣全场顿时出现一片呼喊声:“陈从明说得对呀!”“陈从明说得好呀!”大家纷纷争相诉说饿肚皮的痛苦。突然,一位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挤到厅堂中央,“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腿泣不成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忙用双手把她扶起来。定眼一看,原来是我的一位叔婆。我一边扶着她一边说:“三妹婆婆,你不能这样,我担待不起,受不了呀,你有话起来慢慢说。” 老人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春分,我这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从来都没有饿得这样透(厉害)呀!我一家饿得不行,上山采山苍子树叶磪糠吃,头都被磪打破流血呀!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你要救我们呀!”老大娘的哭诉深深地感染了在场的群众,许多群众伤心落泪,会场上出现一片哭泣声。面对此情此境,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辛酸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下面几段,陈丕显同志谈到自己心情的难受,其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向他讲述,当地官员知道陈丕显回乡,事先拨了九千斤谷子给南阳公社。)

……与南阳毗邻的旧县、白砂等公社的一些社员群众,误以为我已到了南阳。许多群众匆匆赶来,挽着乞食的碗筷、竹筒直奔官连坑,见着李应槐专员,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便跪在他的面前,异口同声地哭着喊着:“陈书记呀,救救我们吧!我们没有饭吃呀!”一位群众当场哭诉说:“我家里人都饿死了,只剩下我孤独一人了,走投无路才出来讨饭吃呀,陈书记你大恩大德救救我们吧!”……

听了这些情况,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们一行吃过早饭——稀饭配酸菜,就告别乡亲来到南阳公社,参加了公社召开的烈军属代表和基层干部会议。到会的有一百多人,把公社会议室挤得满满的。 ……我刚讲完,军烈属代表刘富玉便抢先发言。他说:“我们公社在‘三面红旗’照耀下,形势一片大好,粮食亩产800斤,跨了《纲要》,群众生活比过去好多了……”

她的发言引起许多干部、代表的不满,不少人摇头叹气,有的干脆说:“刘富玉呀,你现在还在为公社吹牛皮,你不觉得脸红吗?” 在众人的指责下,她才不得不结束了背诵式的发言。事后我才得知,原来她是按公社领导的意图抢先带头发言的,以起示范、导向作用,发言的内容也是公社领导事先授意的。结果却是适得其反,被大家哄了下来。接着一位叫黄启智的白发老人发言。他毫无顾忌地说:“有人说我们公社的粮食亩产800斤,除非把田里的泥土挖出来凑数!我们的实际产量不过是二三百斤,公社领导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吹牛皮呢?这是因为干部为了争取先进,可以提拔当官。他们昧着良心汇报,却苦了我们老百姓。现在群众吃不饱,不少人筛糠、摘树叶当饭吃。丕显,我们真不明白,人民政府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种田人连饭都吃不饱呀?”

(下面说到一位公社副书记在党委扩大会议上仍然胡吹亩产跨《纲要》,被陈丕显问得无言以对,面红耳赤。)

5月4日上午,我回到母校——南阳龙田书院,即后来的龙田小学参观。当我们走出校门口,路经洪田村时,只见数十个衣衫褴褛、拖儿带女的群众跪在路旁,大声哭喊着:“陈书记呀,我们没有饭吃,快饿死啦,请求政府救救我们啊!” ……几位老者捧上手中的糠菜,塞给我说:“陈书记,你尝尝我们吃的是什么?”我和秘书、警卫员各自拿了一块,掰了一些吃了,那谷糠和野菜的滋味真是又涩又苦,叫人难以下咽。看着眼前这几位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老人,我心如刀绞,泪水忍不住又淌了下来。……

几位公社领导都说,看着群众没饭吃,饿死人,他们心里也难过、也着急,早就想反映,但是又不敢说。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于是我便提议把各县县委书记请来,汇总一下情况。各县县委书记来了以后,都谈了情况,统计了缺粮人数,浮肿、生病、饿死人的数字。据当时统计,全区七县,除龙岩、漳平两县情况稍好之外,其他五个县缺粮情况十分严重,全区饿死——8000人左右

(下面陈丕显同志说到要求省委书记叶飞救济,省里决定马上拨粮给龙岩地区1300万斤)

遗憾的是,福建省委拨给龙岩地区粮食后,龙岩地委个别领导同志认为情况没有这么严重,迟迟不肯要这些粮食。实际上是他过去向上面吹了牛,结果露了馅,感到下不了台,不好意思,怕影响今后的前程。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群众知道省里已拨了粮食,却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不到,纷纷提意见。这时,他才不得不要了粮食。结果迟了一个多月时间,全区多饿死了几万人。

本文引自《陈丕显回忆录》 陈丕显时任华东局书记处书记

引注: 我的名字本叫春分妹子,因我是春分这一天生的,按家乡的习惯,常把男孩名字取成女性名字,说是这样容易带大成人。后来上学时,私塾老师嫌我这名字女性化,又土气,为我取了一个学名叫“陈丕显”,把“春分”作为小名。

木桩:我家的邻居——有海外关系的上海人

木桩 青衣仙子4天前

我家的邻居
木桩 | 文


文革中,我家被扫地出门,搬进了上海靠近郊外的新村房。那里本来是一片农地,六十年代,在农地上建造了一大群五层楼的新村楼房。住户很杂,大部分是工人、职员、教师、劳动模范、机关干部,也有些各行各业的名人,像电影演员达式常、漫画家乐小英、漫画《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还有电影导演谢晋也住在那里。新村区有两栋楼和其他楼不同,那是用外汇购买的,住着一批印尼的归国华桥;也有外汇支持的家庭,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家邻居是个孤老太太,大户人家出身,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做过国民政府的什么妇女官,似乎是个蛮大的头衔。想必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锋芒毕露,爱出风头,喜欢抛头露面,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49年后,她被送进了监狱,判了无期徒刑。据说在监狱里,老太太是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思想改造得很好,减刑为20 年。老太太感激不尽,越加起劲地学习毛著,还大谈心得体会,所以提前释放了,但身份仍然定为历史反革命。老太太出狱后住在北京女儿家,本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岂知那位党员女婿,一介七品芝麻官,狗眼看人低,经常冷言冷语,话里带刺,好像占了他便宜似的,老太太哪能听不出来?苦于寄人篱下,只得忍声吞气,女儿则敢怒不敢言。老太太也是有骨气的,终究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一赌气来了上海。老太太有个儿子在加拿大,是化学工程师,给母亲买了一套新村的房子,从此,我们成了好邻居。

晚上,听到轻轻的扣门声,便是老太太来了,一脸的笑容可掬,她是来拿“参考消息”的。我家里有从伯父家中拿来的“参考消息”,老太太很喜欢看。有一天,被楼上那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小赤佬撞见了,说老太太是历史反革命,被管制的人,不能看“参考”。小赤佬去居委会告发,说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下把老太太吓吓得够呛,再也不敢来拿“参考消息”了。我灵机一动,充当了传递员,把“参考消息”藏在怀里,衣服盖好,趁黑夜偷偷地溜过去,轻轻扣门三下,老太太赶紧开门,探出头来,左右张望,接过“参考消息”,赶紧关门,拉紧窗帘。这情形就如同搞地下活动似的。

我家楼下住的是三姐妹,高中考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赖在家里做社会青年。她们父母离异,母亲去了法国,给三个女儿买了套新村房。这三姐妹个个如花似玉,细皮嫩肉,娇里娇气,嗲声嗲气,烫着头发,穿着国外寄来的布拉吉,小脚裤子,尖头皮鞋,街坊邻居批评她们“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这也难怪,那年头,革命宣传画中的人物,个个是胳膊粗壮的工农兵,一只拳头紧握在胸,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一脸的愤怒,穿的服装不是一身蓝就是一身绿。三姐妹的穿戴,当然显得另类了。

电影导演谢晋住在隔壁一栋楼的四楼,他有四个子女。长女是弱智,看上去些许迟钝,倒也无别样。第二个是男孩,谢天谢地,是个聪明的孩子,高大英俊,不仅没有半点的痴呆,而且遗传了父亲的智慧,继承了父亲的行业,在一个文工团里工作。第三个和第四个都是男孩,一个叫阿三,一个叫阿四,这是两个智障孩子。这倆兄弟长得非常像,双胞胎似的,外人很难分清谁是阿三谁是阿四。谢家雇了一个家庭教师,是个中年妇女,从教会来的,戴副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邻居七姑八婆,背后指指戳戳,说她很坏,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坏的地方,为何要去损她?心里有些许愤愤不平。有时侯在弄堂里,可以看到家庭教师带着阿三阿四,一前一后,阿三阿四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流着口水,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有些不道德的野蛮小鬼,在弄堂口候着,见阿三阿四走过来了,便在后面扔石头,叫阿三阿四吃泥土,吃蚯蚓……

谢晋的父亲当年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土豪劣绅”四个字。谢父高大,挺拔,儒雅,庞眉白发,拄着一根拐杖,俨然一副绅士派头。悲惨的是,他在文革中服毒自杀了。谢晋的母亲平时深居简出,偶尔见到她,也是神态麻木,气色阴沉,不与人搭话,但是脸上那些精致的轮廓残余犹在,总也遮不住曾经的美人胚子。那天,她是从四楼的阳台上坠落下去摔死的,怎么会坠落下去的呢?有各种说法,有的说是自杀,也有的说是被阿三阿四推下去的,听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邻居说,人掉在地上了,阿三阿四在四楼阳台上拍手叫好,还叫大家快来看!竟然有人编派这种耸人听闻的故事,我不相信。我亲眼看到老太太面朝下,伏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块白布,我不敢走近看,只是远远地撇了一眼,赶紧逃回家。那天晚上,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白天见到的一幕景象,挥之不去,非常难受,晚饭也吃不下,想呕吐,结果发高烧了。

新中国最优秀的导演,他的父母,一个服毒,一个坠楼。谢晋急急赶回家收拾惨局。楼前围着看热闹的群众,我也挤在里面。谢晋脸色惨白,面无表情,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没有语言。他急速办完事,随着殡葬车匆匆离开。人群里没有人讲话,而用眼泪凝视,用手帕都感到多余了。大家目送殡葬车远去,默默散开,拖着缓慢的脚步离去。那幕景象,不能不触动我,不能不触动人类最基本的良知。

悲痛欲绝的人,他的悲痛却不敢表示出来,表示出来意味着更大的灾难,这是一个痛心的逻辑。

每当逢年过节,父亲,隔壁的历史反革命老太太,15号里的漫画家乐小英,谢晋的父亲(自杀前),前楼那个“反动学术权威”,后楼那个“国民党特务”……反正都有名堂的,统统归在“牛鬼蛇神”的队列中。这些白发苍苍,儒雅斯文的老人,拄着拐杖,巍巍颠颠地去居委会集合报到,在毛主席像前站成一排,低着头,弯着腰,保持九十度姿势,洗耳恭听。那个马列大妈,不识得几个字,苦大仇深,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大声训斥,严肃警告:不许乱说乱动,不许搞破坏活动。

我问父亲:爸爸,你们为什么要搞破坏活动?

父亲回答说:我们老了,搞不动破坏了,搞破坏的是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

只要略有文明记忆的上海老一辈,一定记得,他们那一代的绅士精神,贵族文化,曾经被歌颂,被崇尚,被模仿,成为传统,被后代继承。可悲的是,文革时却从细微末节处开始彻底铲除,从文明的精雅部位进行疯狂扫荡,用一种明知低劣的文化取而代之。 我是在旧文化和新时代的交替中,圣洁和邪恶的厮杀中,高尚和低劣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积我大半生的经验,我知道,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该排斥的是什么。

文字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号转载并致谢意。如涉及侵权,请联系后台删除。


戴为伟:我记忆中的阎长贵老人

和阎老不很熟的时候,一次去接他开会,老人见我,很郑重热情地称我同志。当时我心里微微有些想笑,千禧年都过去十年了,谁见面还“同志,同志”的?看来老人在党的意识形态机关工作一辈子,习惯也难改了。

我住回城里,距阎老家近了,常来常往。每次约好接老人外出,阎老总会按约定时间地点,老早站马路边等。我告诉老人多少次,路上堵,您迟些出门,在家听电话就成了。他总是憨憨地笑笑,嘴里念叨着:“没关系,没关系,你不好停车……”。以致后来,阎老在他单位——求是杂志社正门口等我,矮矮胖胖,前后张望顾盼,担心错过车的样子,就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2009年,红旗出版社出版阎长贵和王广宇合著的《问史求信集》,在现代史学术圈引起关注热议,经久不息。那时候很多大陆学者在香港的出版社出人文社科类著述的较多。我就问阎老,您们干嘛不去香港出书呢?阎老说:“单位要给出,都工作一辈子了,就听单位安排吧。”“那他们给您们签版税合同了?”老人笑笑:“签什么版税合同,说给我们按稿费算。稿费就稿费吧。”老人接着说了个数字,我记不清了,总之相比这书的学术价值和第一版印数,稿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可老人很不在意,只要有向老人要书的,有求必应。后来,索性让我搬走两箱,说你那儿经常有人去,又都是搞现代史的,你帮着给他们吧。

那几年,阎老和民刊“往事”的版主郑仲兵、李宇锋来往很多。一次我看到阎老和王(广宇)老小声嘀咕啥,有些发愁的样子。后来王老告诉我,宇锋他们办 “往事”多年,有投入,少产出,费用困难了。他和阎老商量,春节“往事”口述历史的当事人再聚会,他俩来出钱,不能再让宇锋破费。

《问史求信集》之后,老人一段时间转向江青研究。本来么,老人从1966年春上进“红旗”,到1967年1月给江青当秘书,结果,一年光景就被江青投进监狱,直到1975年才被半解放。阎老的韶华年景就这样蹉跎了。要说呢,阎老是江青的第一任秘书,从《问史求信集》一书的风格看,他研究江青最有发言权,也最使人信服。后来我去看阎老时,他时常叨念写江青这事,我就问,您觉着能说江青年轻时就很不好吗?老人说:江青能抛弃大上海歌舞升平生活和电影明星地位,投奔延安,只能说明她那时是进步青年。后来怎么一步步走到文革那种状态,从根本上讲,权力才是最重要的腐蚀剂。

后来,老人还跟我提过,你现在跟着做记忆,你对自己今后学习研究方向有什么想法?你是女性,应该关注江青研究,从女性心理状态来分析江青现象,可能会更得心应手。在党内,江青这种现象,不只江青一个人,只是她最典型吧。实话说,对江青,江青现象,我提不起太大兴趣。一段时间后,老人也许有些失望,也就不再提这事了。后来,关于江青,老人自己出了两本书,那已是后话了。

我和阎老交往这么些年,虽然阎老书中写过,我还是总想再问问阎老怎么看自己那几年的监狱生活,可又不知如何张口。一次,在宇锋那里,我随意和阎老老伴儿江阿姨聊过几句,我说:“阿姨,阎老六八年冬春被抓进秦城,您带着两个儿子,又没啥收入,可怎么过呢?”江阿姨带着浓浓的山东聊城口音,很感叹地跟我说了几句,可也只有这么几句,就过去了。说时,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痛苦。阎老不大提这些往事。就是提起,也象在说别人的过往。更甚者,一次阎老竟说:在监狱里,他们老不提审,我还会盼着(提审),总是有人能说说话吧!说完,竟自己也呵呵笑起来。再有时,忆起囹圄之难,老人总会把话题转到农场,说他七五年到湖南一家农场变相劳改,场长待他不错,连他回京上访,都很支持帮助之类。阎老,昔日虽切肤之痛,却不大想与他人分享此等个人的难以忍受和伤怀。

时间长了,老两口去哪儿有时会叫上我。江阿姨只有两个儿子,话里话外叨念,要有个闺女就更好了。

转眼到一三年早春,阎老和阿姨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陪阎老去趟上海。阎老和我讲了个中缘由,还带我去见过相关的人。我说,阿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阎老。

三八节过后,我和阎老启程沪上,这是阎老第一次乘高铁。是年,阎老七十有六。

到上海已过中午休息时间,我想让老人先歇歇,有啥事明天再说吧。可路途上,我们就不断接到电话,有上海学者要见阎老。老人没大听我的劝说,草草在路边饭铺吃过下午餐,就回旅店等客人了。来客闲谈到晚九时半,好歹劝走。

第二天一早敲开阎老房门,老人神清气爽,告诉我这几天要约的人,他昨天下午都电话联系过了。

第一站是最难的,阎老和我心里都有数。上午九点多,我们到戚本禹家楼下。阎老让我用自己手机拨戚老电话,戚有个习惯,不接陌生号码来电。手机接通后我转给阎老。谁承想,阎老没说两句,就把电话退还我。电话那头戚老有些调侃:“为——伟,你跟我说,你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怎么记得你是男的呢?我认识你吗?”我心里有数,这是几年前的故事穿帮了,戚在问我到底算哪头的。好歹哄了几句吧。我们都明白,其实他只不过有些欲就还休的矜持罢了。阎老已到沪上,戚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哪有不见之理?

戚住在一栋千禧年前后建成的高层公寓里,在北楼二十层。进屋后,首先扑进眼里的,是厅里满满的有年代感的各种书柜书架,琳琅满目线装书和现代书籍,屋内装修大约也是千禧年风格。

始一见面,戚假装不看阎,也不打招呼,只与我寒暄。突然他没有由头地直视起阎老,大声数落开来:“你干嘛否定文革?你参加没参加?你参加了!你否定文革,否定毛主席,就是否定你自己!我告诉你,——”说到这,戚手指头在阎面前一点一点的,更气愤地说:“你赶紧写文章,批判你现在的观点,改正错误,赶紧回到左派队伍中来,大家还是能原谅你的!”

这时的阎老,稳稳地坐在许多书围绕的两人座榆木沙发上,不点头,也不摇头,胖胖的手放在自己圆圆的肚子上,和颜悦色,笑眯眯地听着……

在来之前,我曾问过阎老,是不是给戚老带一本《问史求信集》?阎老说:“不用,他肯定看过了。不给他。”

正想着,我突然觉着眼前画风变了,俩老头儿开始叙起旧事。阎老趁这个档口,说明来意,希望戚能按照希望继续完成他的回忆录。戚得到这样口风,和阎的互动看上去比刚才和谐多了。

中午,阎请戚便餐,闲谈中得知戚从上海档案馆退休,每月只有一千六百元生活费。阎老心心念念和我叨唠好几次,很快给有关部门打报告,请求提高戚的退休金。阎不喜欢戚,也不送他书,但为其做了这件事。

和戚分手时,我才感到,几年不见,戚的步履垂老蹒跚。记忆中,上次见他,老人还能隔天去游泳。

阎老在上海的工作节奏快而有条不紊。我脑补着大约半个世纪前他的工作状态,能想到他年轻时的干练。

记得阎老讲过他毕业分配的事。1961年,当时红旗杂志的关锋提议成立一个中国哲学史研究小组,打报告向康生要人。康生说,那就从人大哲学系招两个学生吧,要白砖那种类型的。对康生的这个要求,学校感到很不好理解。最后结果是把阎长贵推荐上去。阎当时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学习成绩优秀。阎老后来讲,他是关锋的学生,就是和进红旗后一直跟着关锋学习有关。阎老晚年,对关锋老伴儿、家人还多有关心帮助。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阎老老跟我说,他挺感谢党的,他是苦出身,要不是解放了,他根本没机会上中学,更甭提大学了。说实话,不知怎么,如果换一个人和我这样说,我会很隔膜。可阎老说,我没这感觉。我觉着,阎老说的是心里话。

大约阎老回京后不久,老病根儿——抑郁症发作,人低沉下来,眼神呆滞,脸色焦黄发暗。很多学术界的老朋友来看他,请他吃饭。阎老不拒绝,也不说笑。即便说话,脸上也没啥表情,声音比以前低八度。我问阿姨,阎老以前啥时候犯过这病?老伴儿说,九几年犯过。什么原因,也说不上。九几年,也许就是阎老去做完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之后的事吧?

后来前地院蔡新平老师老伴经常去开导阎老,老人的抑郁症好转了。蔡老师告诉我:“我夫人只和他和他老伴聊家长里短,绝不说政治社会的事。那是他抑郁的病根。”一辈子浸淫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老人,却因谈政治、社会而抑郁,这是阎老个人的病痛?

大概也就是不愿谈社会政治的心结吧,对以前工作上的事,阎老也少有提起。只在写江青时,说到看档案,阎老有些感叹:“我还是太老实了。写薄一波的时候,我是可以到中央第一档案馆查资料的。可惜那时候没多记一些,查完要用的,就完了。那时我要多记录些多好啊。现在都能用上了。后来我再去,人家就不给我查了……”

耄耋之年后,阎老不小心腿骨折了。小阎觉着父亲再不能住四楼爬楼梯,给老人想法设法换了套一层带小院的单元房。快要搬家前,老人叫我去说,我把研究江青的一些书留给你,余的我都跟单位说,让他们拉走吧。新房子地方小,放不下啊。

又过年把,我们去阎老新居恭贺老两口乔迁之喜。阿姨告诉我,单位来了辆大卡车,把阎老资料书籍都拉走了:“给你的,你今天带走吧。”我应着,然后一大波人乱纷纷到阎老家附近一处叫大食堂的饭馆吃饭,这事就撂下了。

世事无常,还以为有很多时日,可以经常去看看老两口,和他们随便聊聊家常,可以……。转眼一切都过去了。就像以往那样,我又翻过一页,告别了一位可亲可近的长者。

                                      草于北京戴氏蜗牛居

                                   二零二一年五月端午上午

                                       定稿于端午次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