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归档: 2021年6月1日

孙立平:躺平绝非仅仅发生在底层

原创 立平观察 孙立平社会观察 2021-05-31

1、最近,躺平几乎与内卷成了最热门的流行词。于是,有人编了这么一首民谣:一等人拼爹娘,二等人拼关系,三等人拼头脑,四等人拼体力,五等人拼性命,末等人拼躺平。这意思大概是,躺平这种现象似乎是发生在社会的底层。

2、事情真的如此吗?躺平真的仅仅是发生在底层的事情吗?仅仅是发生在一部分年轻人的身上吗?最近和我一样不怎么务正业但又才华横溢的老朋友郭大爷说了一段话:推诿扯皮的官员在躺平,卖茶卖酒的学者在躺平(不包括我在内啊),不敢投资的老板在躺平,尽管这是一个躺平的时代,底层民众没有资本躺平,外卖小哥风驰电掣。郭大爷这句话说的是,其实底层并没有躺平,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躺平的资本。躺平的前提得是活着,喝着西北风能活着躺平吗?不活着,那躺平叫躺平吗?因此,要明白,躺平的实质是无望,是对于努力和奋斗的无意义感。

3、进一步说,躺平不仅需要多少有些资本,甚至还需要一个东西:曾经有过的希望以及希望的破灭和不可复得。在郭大爷列举的躺平现象中,其实恰恰遗漏了一个躺平者最重要的部分:年轻的中产或白领。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996或007的那部分年轻人。而对于底层人来说,有时说希望这个词往往都是一种奢侈。他们间或也会躺一下,但那不是他们追求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躺一下,那叫休息,那叫歇一会儿。可能还没躺够,乏还没歇过来,就不得不爬起来继续干活。而比底层境况好些的年轻的中产或白领的躺平,则是源于希望的破灭,源于努力与结果关系的不对称。

4、对于躺平,不少人有一种误解,以为那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不错,北方的民谚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形象点的,就是葛优躺。但别忘了,我们还会更多地听到这样的抱怨:唉,感冒了,躺了一天,躺得腰酸腿疼。我的意思是,躺着并非总是舒服的,也会腰酸腿疼。在现实中,躺着更多地是一种无奈。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上海一对夫妻7年前早早躺平!不工作!没孩子!不交际!全年只花2万块。而且文章将他们的生活描写得其乐融融、心满意足。

5、这件事情我信,但说那对夫妻其乐融融我不信,除非他们的心理不太正常。夫妻这么解释为什么一个月只花一千多元:“不上班,没压力,酒也不喝了,烟也抽的少了,饭也吃的少了”。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会心满意足?“以前上班时买的衣服完全够穿了,不上班不用天天换的(内裤除外),穿旧的,脏了再换”。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会心满意足?“我们除了父母,其他人一概不往来,省钱”。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会心满意足?还是那句话。有时,躺着更多地是一种无奈。躺平并不意味着诗情画意。尤其对于很多是处于温饱水平的人来说。

6、我有一位和郭大爷同姓的同事于华教授,她昨天也写了一篇关于躺平的文章。其中讲到上个世纪80年代的情形:那时,农民要发家致富,工人要增加收入,企业家、商家要创业要利润,科学家要发明,文学艺术家要创作,学者学生要把在浩劫中失去的时间抢回来,运动员要为冠军而拼搏,即便是“两劳”释放人员也要争当万元户,……。看可以说,那是一个没有躺平现象的时代。

7、因此,现在首要的问题不是争论躺平对不对,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对躺平者进行批评,而是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躺平。光批评是没有用的,既然已经躺下来了,用声音是呼唤不起来的。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在我们的社会中创造出鼓励努力和奋斗的氛围。不然,在大国崛起的背景下,不少人躺着总不是个事儿吧?

【原文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mZ48KoCESTZXmWQCM1AhHA 大量留言值得一看。

【附】

祝华新:保育钧,体制内的真诚

祝华新 党报旧闻2021-05-31

(1982年10月,胡乔木考察人民日报社,与编委会领导座谈,编委保育钧出席。许林/摄)

5月31日,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保育钧忌日。5年前的今天他病故后,中国青年报曾发表记者杨海从八宝山、保定到人民日报社采访一天速成的报道《“大炮”响了40年》。杨海写道:只要是他关心的问题,他总会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并且从来不会小声。有时候“他会把桌子拍得咣咣响”。

本报老同志都记得保育钧爽朗的笑声,还有见不平拍案而起的率真。杨海没写入报道的一个细节:保育钧跟一位执意要问改革“姓社姓资”、阻扰小平南方谈话宣传的人“正面刚”,拍着桌子说:这是党报,不是你的“高家庄”!

党媒姓党,遵从邓小平、胡耀邦等党的领导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主旋律,矢志开创改革开放的新局面,80年代人民日报有这样一大批老同志,勇敢而又充满智慧地地站到了历史的潮头。

保育钧,1966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进人民日报做记者,从科教部主任、编委,一直做到副总编辑。报社不呼官衔,称他为“大保”。1977年他编发否定教育系统“两个估计”的内参(人民日报《情况汇编(特刊)》第628期),邓小平手持这份内参要求教育部长立即恢复高考,“不赞成的就改行”。1979年保育钧根据耀邦讲话,起草特约评论员文章《完整地准确地理解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放弃“团结、教育、改造”旧政策,代之以“充分信任,放手使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推动了那个知识分子缅怀至今的科学文化的春天降临。

1979年,胡耀邦给人民日报社长胡绩伟出了一个题目: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完了以后,经济工作指导思想也要转过来,可以先从农业思想谈起。当时农业联产承包正在中央默许下在各地如地火运行。保育钧领命,组织组织一次农业思想讨论,请中国农科院侯学煜教授写出《发展我国农业的一些意见》,提出发展农林牧副业必须符合生态规律。侯教授主张因地制宜,批评了有些地方搞“人造平原”、“改土”、造林单一化等做法,反对在生产指导上搞“一刀切”。例如开发西北,应以畜牧业为主。(1979年7月26号人民日报一版《对发展我国农业的一些意见》)

胡耀邦亲自参加这场讨论,由他口述,秘书梁金泉记录,发表在8月15号人民日报二版,题目叫《我国农业要有一个大发展》(笔名梁记耀)。耀邦锋芒直指“以粮为纲”:人们一谈到农业,往往想到的是粮食,但农业不仅是指粮食,它包括农林牧副渔各业。认为搞农业就是搞粮食,这种认识是不全面的。耀邦提醒全党注意:不仅要重视粮食生产,还要极为重视全面发展的问题,包括养猪、养羊等牧业,牧草地、荒山荒坡等林业,江河湖泊、近海水面、临海滩涂等渔业,把农林牧副渔各业全面抓起来。

没想到,文章惹恼了农口老领导王震。特别是人民日报“编者按”批评一些同志“自以为懂得农业,不大注意听取农民群众的意见,更不要说听取农业科技工作者的意见了,干了不少主观主义、瞎指挥的蠢事”,被理解为在批新疆建设兵团垦荒。一天中南海来电,王震要找秦川总编辑谈话,秦川一看情况不妙,便让保育钧代劳。保育钧沉着地走进王震的办公室,发现中宣部部长张平化等也在座。王震问怎么秦川同志不来,保育钧说秦川同志今天晚上有外事活动。王震骂得很厉害,大保一声不敢吭,坐到王震身边,挽着王老的胳膊笑着说:“这文章是我编发的,我就是来听您意见的。”王震骂完后,说为什么批我。保育钧说作者没有批您,是不是有人打了小报告?这是专家学者谈生态平衡的问题。不行你们再写一篇文章,报社可以组织讨论。王老也是性情中人,听进去了保育钧的解释,全然没有了开始时生气的模样。

从王震家回来后,果然新疆农垦局写了一篇文章,把侯学煜批了一顿。人民日报原文照登。最后登出湖南某公社副书记的文章,说农业生产还是要按照自然规律来,侯学煜讲的是对的。

2016年2月18日,《胡耀邦文选》读书会上,保育钧回顾这场讨论,感慨地说:耀邦那个时候提出的问题现在依然存在。如果我们没那么重的阻力,中国的情况不是这样子,很可惜,阻力太大了。这个阻力来自于哪里,意识形态和我们人为的东西。

冲破阻力,需要敏锐的观察、很强的政策分寸感,跳闪腾挪的运作能力,一些党报老人具有炉火纯青的造诣。正如人民日报另一位副总编辑王若水,“文革”后为苏绍智、冯兰瑞关于社会发展阶段的新认识巧妙地辩护。1979年初理论务虚会上,两位学者做了一个联合发言,提出:我们现在正处在不发达的社会主义社会阶段。在不发达的社会主义里,还有资产阶级,还有个体经济,还允许有一些剥削存在嘛。《经济研究》杂志发表后,胡乔木给杂志写了个纸条,指示组织文章商榷。邓力群在中国社科院扬言:这不是理论问题,是政治问题,是否定中国是社会主义。

这年7月,中宣部开会讨论叶剑英委员长拟在国庆3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宣传提纲,谈到对当前错误思想的批判时,把苏-冯文章列为靶子。王若水在会上建议部长胡耀邦和几位副部长看过文章再讨论。耀邦接受了这个意见。朱穆之副部长后来说仔细看了两遍,文章没有讲中国不是社会主义的话,但是有这样一句话:“中国还不是马克思列宁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第一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正是叶帅讲话宣传提纲引了要批的话。王若水立刻拿出一本小册子《坚持贯彻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单行本,本是1978年5月5日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王若水说,“苏-冯文章中的这句话出自胡乔木参与审阅批准发表的文章,他们是有根据的。”他一边说一边翻,翻到小册子第8页,念道:“诚然,我们现在的社会还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

满堂惊愕,没有人再坚持批判的意见。散会前,胡耀邦拿过那份宣传提纲,亲笔删掉要批的苏-冯文章中的那句话。(杨继绳、萧冬连、鲁利玲对冯兰瑞的访谈,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见证重大改革决策》,社科文献出版社)

苏绍智、冯兰瑞的理论务虚会发言,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念发先声,这是40多年经济改革的一项重要理论基石。很多年后,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政治报告中坚定地重申:“我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没有变,我国是世界最大发展中国家的国际地位没有变。全党要牢牢把握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基本国情,牢牢立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最大实际……”

然而,风云变幻,保育钧与人民日报编委会一些年富力强的同事未能担起更大的责任。32年前仲夏的一天,保育钧来到不再担任社长的钱李仁家,这位高大的蒙族汉子感时伤怀,失声痛哭。

1996年保育钧奉调全国工商联,任副主席,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会长。无奈转岗后,内心一度非常痛苦,曾私下跟报社前同事说,不知道今生自己还能干点什么。然而,优秀的体制中人即使遭遇再多的蹉跎,也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顽强地放射自己的光和热。在工商联工作的20年,保育钧两次提案促成私产入宪,更以实际行动为非公经济保驾护航。他接触过“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回城创业知青姜维、北京大碗茶创始人尹盛喜等一大批民营企业家。在一位企业家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二天,他不避嫌猜赶到家中看望。

作为保老师80年代的研究生,进入新世纪后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像有的老同志那样写些正面分析时事阐述改革理念的文章?他苦笑道:“我背后没有人。”然而,就是这位江苏南通平民子弟,北上读书,进入党报,在伟大的中国改革启动阶段,奋不顾身地作出了一份历史贡献。

他曾经受秦川委派,代表人民日报直接给时任总书记胡耀邦汇报工作。党报工作者在离中南海最近的看台上,就近观察改革潮起潮落,有时也跳下舞台客串了一个生龙活虎的角色,令人心惊,也惹人神往。我曾经提醒保老师,不要高估您的健康状况,您要对历史负责。您亲历过80年代很多事情,能不能写些回忆文章?2016年,保老师终于抽出时间,整理了这篇改革初年人民日报农业问题讨论的回忆文章,但不想很快骑鹤西去。如果天假以年,他能否为那个政通人和的年代留下更多感人的细节?

人民日报的一些老同志,历尽大风大浪,痛定思痛,奋发努力,补历史缺憾于万一,就思想体系而言仍属于体制内人士,虽然有的人不见容于体制。记得十年前春节初一晚上,一批老报人在陶然居小聚时,老社长胡绩伟说:我们对局势关心不关心,(已经)没关系了,但心总是热的,活了几十年,总是希望这个国家更好。那些年我们做了很大的努力。这段历史,我想我们永远是记得的。

80年代的教科文部主任罗荣兴当场赋诗一首:“文章原为苍生发,风雨方知国士贤。青史难掩功与罪,民心终定后纠先……”

这些老报人、老党员,以党的道德理性为最高行为准则,虽一路走来磕磕碰碰,呛过不少水,依然无怨无悔。对于共产党人的这种情怀,王若水晚年做了一点理性分析:“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时代精神说进行了唯物主义的改造,认为无产阶级肩负着历史的使命。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共产主义者就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对自己的使命坚信不移,类似宗教。列宁所谓的‘共产党人的自大狂’,也是类似于此,他们好像说‘真理在我这里跪下来了’。这种信心,成为许多共产党人前仆后继不怕牺牲的精神力量的泉源,但也产生一种盲目的信仰。”

“真理在我这里跪下来了”——激荡在共产党人胸中的这份自信和自我期许,这份庄严和沉重,被描述得非常到位和感人。虽然有人、有的时候在现实权力的高压下不得不保持沉默、委曲求全,内心备受煎熬;但在另一些特殊的际遇下,他们总要喷薄而出,仗义执言,位卑言重,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识。在精神上,他们是不被世俗权力约束和扭曲的自由人。岁月深处种种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的努力,不失为一种体制的自我修复,即使无力回天却也凸现了体制内人格的雄奇豪迈。

(1991年春节,人民日报部分中年干部看望老领导。前排从左到右:保育钧、余焕椿、钱李仁、陆超褀;后排从左到右:李克夫、杨良化、张宝林、罗荣兴,摄于钱宅。从那一年起,这样的春节小聚持续了31年)